

山上有人
\n文/熊那森
\n得再去买一个春天回来,妈妈对我说。我们居住的山洞外鸟声匿迹,小路苍老,风一吹,有些枯树就立刻灰飞烟灭。风也总是吹歪我们的火,有时候是吹灭,山洞黑得就像一个人闭上的眼睛。
\n我在下山的路上经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我很喜欢。不明白妈妈为什么总要买那么多春天,听季节管理部的人说,我们家近年来都是镇上购买春天最多的。有人劝我们回到城里,这样就能和大家共用春天,可妈妈的耳朵从来放不进他们说的话。此刻,我那蛇一样的弟弟又不见了。他整天都躺在地上,床上,草坪上,自从我们搬到了山上,他就没再站起来过。不过他爬行的速度比我跑得还快,他总是爬到外面的树上,山洞的壁上,或是那些偶尔路过的人的卡丁车里,经常吓坏小孩。曾经他躺在一辆红色卡丁车的轮子下,车子启动时他飞速爬了出去,吓歪了卡丁车上小孩的舌头。那孩子瞪着眼睛僵着舌头半晌不动,大人们往我弟弟爬走的方向穷追不舍,呐喊谩骂,全然没想到我弟弟正趴在那棵大树上痴痴看着他们。
\n弟弟是在爸爸重病恢复后第二年意外出生的,为了给爸爸治病,家里欠了很多债,爸爸妈妈忙着挣钱,几乎没有时间管我们。弟弟从小内向,食少,体型瘦长。他六岁时的夏天得到过一株绘画老师奖励的仙人掌,仙人掌的刺很细,从不开花,弟弟也很少打理,但每天放学回家都要去看一眼。他在九岁那年同样的夏天,曾邀请过六个朋友来家里为仙人掌庆祝它的三岁生日。小孩们给仙人掌买了廉价的迷你蛋糕,在花盆的泥里插上三根蜡烛,把美术课上用的彩色卡纸撕成碎片,围着仙人掌转圈,认真地给它唱生日歌,五彩的碎纸漫天飞舞。那时我们一家四口挤在九平米的单间出租房里,妈妈为此懊恼,她上了通宵的夜班,已经很累了,家里闹哄哄,竟是为了给一株瘦弱的仙人掌过生日。况且她也没有时间打扫纸屑。爸爸拿走仙人掌的时候,刻有白色波浪纹路的花盆碎了一地。从此弟弟再没带过朋友来家里。他的话更少了,整个人就是一个倒空的啤酒瓶,谁也别想从他身上倒点什么出来。就像一堆被大雨浇湿的柴火,弟弟很难燃烧。
\n很早开始他就自己管压岁钱,我和妈妈知道他有很多钱,但从没见过。过年的时候,我们问他有多少钱,他不说话。问他钱在哪里,他也不回答,任我们在他房间四处搜索。我们翻遍了抽屉,枕头,床脚,书架,也翻了每一本书,以及他的所有衣兜裤兜,都没有找到一个硬币的残骸。他坐在那把破竹椅上,望着窗外的晚霞痴痴发呆。那些橘红的晚霞令我紧张,弟弟发呆时就像一张纸,会变得很薄很薄,我常想我若轻轻一碰就能使他倒地,而那晚霞稍微换个姿势似乎就能勾走他的魂魄。
\n我把窗户关了。
\n弟弟说:钱我一直放着。你们可以看,但是不能摸。
\n我和妈妈连声回答,好的,好的,绝对不摸,绝对不摸。
\n他让我们出去。
\n我们赶紧冲到客厅端端正正地坐在了沙发里。他为我们打开门时,手里也没有钱,而是拿着舅舅送我的卡片相机。他紧紧握住相机,打开让我们看:相机里躺着很多红色的百元钞票。他说,就这么多。他就这样,只给我们看了他钱的照片。
\n就像他的钱一样,他每天都在这个家里,每天都和我们在一起,可我总感觉他的某些部分在别处。我们作为他最亲的人,对他一点儿也不了解,好像他把自己的某些部分藏在世界其他角落,但我我们仍抱有希望,一直在等他长大,等他热情燃烧。
\n我们的等待像天上的云,所有一切变化多端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改变。弟弟不爱和我们说话,不爱学习,似乎对什么都没兴趣。无论他在哪里,无论站着还是坐着,都会不自觉地发呆,像在冥想。他除了发呆,就是看书、看电视。我们很穷,爸爸妈妈为此着急,为了让他更认真地学习,把他的课外书都藏了起来,又搬走了家里的电视。就算这样,弟弟还是不写作业,他宁愿在没有开灯的昏暗客厅里独坐一整个下午,也不会把他的课本拿出来翻看一页。除了上学以外,他更多时候都像家里的一件家具,总是呆在那里,一坐可达几个小时。或是把他的房门紧闭,只在一日三餐才出来晃悠两下。
\n我们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的尊严,把他身上所有我们看不惯的事情都理解为他的长远计谋,相信他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长大。那时候爸爸妈妈也开始意识到沟通的重要性,想过很多办法调动他对生活的热情。
\n不过弟弟丝毫不理会我们。他中学时开始迷恋游戏,家里没有电脑,他就到网吧去玩。爸爸发现后,我们三个轮流到校门口去堵他。刚开始能够准确地在放学时间将他逮回来,后来就见不到他了。我们告诉老师,老师不太相信,他说,琨虽不爱说话,但是一个规矩的孩子呀。好几天都没逮到弟弟,他总在半夜像一阵风样无声无息地飘进来。爸爸凌晨就要去西门菜市场进货,弟弟也能挑到爸爸离家后的时间回来。妈妈像一个海螺蜷缩在沙发上,见到弟弟回来就拉住他开始训斥,而他总是一言不发。我们再次找到老师,询问学校的其它出口。比如,哪栋楼有个后门,围墙哪里破了个洞之类的,有吗。老师绷紧脸上的肉直摇头,说,没有,我从建校就在这里上班,没有发现哪里有洞。
\n我和妈妈花了七个下午围着学校详细找了好几圈,确实没有其他出口。弟弟已沉迷在游戏中,他仿佛忘记了我们这边的世界,在游戏里生了百回,也在游戏里死了千回,这边的路他也快不会走了,这边的话他也快听不懂了,这边的人他也不放在眼里了。我们说什么他都毫无反应。附近的网吧都已被他玩遍,他打游戏的地方越来越远,我们找他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他中学快毕业的一个周六,妈妈收摊回家做好晚饭,弟弟还没回来。她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上午九点,妈妈想,真是忙得手机坏了都不知道啊。又到客厅去看墙上的大钟,还是九点,天才刚黑呢,就晚上九点了吗,妈妈问我。我看了看手机,也显示上午九点。嘿,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妈妈嘟囔着进了卧室,拿出她那放在衣柜深处的古老机械手表。怎么手表上也是九点呢!我们打开电视,电视上也显示上午九点。呵,我们可不相信,我又打电话问爸爸,爸爸脱口而出:九点钟啊。他正忙着进货,批发市场整栋楼从早到晚灯火通明,爸爸在下午对时间总是没有概念。我们在那一刻失去了时间,恐慌填满我们的血液。我到楼下按摩店去偷看了一眼,他们的钟上显示七点。我又走了一会儿,路过好几家店,才在一家面馆的墙上找到一面圆形挂钟,显示七点零九分。我还是不放心,在往回走的路上,看到理发店的老板正在看手机,我假装自己的手机没电,问他几点,他将手机翻面给我看,七点十五。我赶紧把自己手机上的时间调到七点十五,跑回了家。弟弟已经坐在家里了。我让妈妈把手机、手表、挂钟、电视上的时间都调了回来。一夜相安。可那天过后,我们的时间常常会同时停在某一个时刻。后来我们惊奇发现,只要弟弟出去打游戏的日子,我们全家人的钟表就会同时静止。我终于逮到一个机会跟踪弟弟,他进入网吧开启游戏,我手机上的时间就马上停止,无论我怎么调都调不回来,它总要跳回去。当然,我回到家会看到,妈妈的手机手表,家里的挂钟电视,都停止在同一个时间。当墙上的挂钟开始运转,我们就猜到弟弟已经在某个网吧里关掉了电脑。那些日子里,我们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我们只有弟弟。
\n弟弟的房间,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变小的。
\n刚开始我们都未发现墙壁变厚的事,是那晚妈妈进去给弟弟放蚊香,她发现蚊香盘底下的瓷砖花纹发生了变化,本来是六个花瓣的圆形花朵,只剩下了四个花瓣。妈妈以为是自己记错了,毕竟她没时间关注这些小事。可是没过几天,她又发现弟弟的床尾距墙近了一些,床尾放了一个大大的尼龙袋子,尼龙袋子里装满了我们全家人冬季的毛拖鞋,妈妈说她记得她以前能从装毛拖鞋的尼龙袋子和床尾之间的缝隙中自由穿梭,但是现在她进不去了,最多只能伸半只脚进去。她以为是自己长胖了通昭配资,让我去试,我也无法从尼龙袋子旁跨进去。我们用记号笔在墙面瓷砖的边缘都做了小小的记号,虽然墙壁增厚的速度并不快,但我们还是发现记号越来越短,越来越短,直到完全消失不见。我们眼睁睁看着弟弟房间的墙壁不断增厚。
\n弟弟上高中的时候,他的床已经被挤得变了形。四面的墙壁膨胀,窗台内移,他的房间越来越小,物品互相拥挤。也是那时候,弟弟迷上了绘画,不再打游戏。周末回来总是埋头画画。有一天他突然说,想学画画,考艺术学校。爸爸问,你会画画吗,我们从来都不知道啊。但爸爸答应让他先试试。一个月不到,弟弟在学校的绘画班表现出了超于常人的天赋。负责美术的外驻老师多次打电话说服我们要支持弟弟。爸爸问,你那老师莫不是为了骗学费吧,把你画的给我看看。弟弟拿出一幅素描,纸上是一盆多肉植物素描。爸爸看了看说,这是啥,黑黢黢的。爸爸不懂,就问我:画画能找到工作吗。妈妈接了句,不能,你忘了吗,他二叔就是学画画的,现在是焊工。爸爸又问我。我哪儿懂呢,我就问我学画画的同学们。一个同学说,你弟高二才开始学,太晚了,不要相信天赋,我就是天赋极高,而且六岁就学画画,复读了两次都没考上我想要的C校。另一个同学说,啊,学艺术要花好大一笔钱,很多很多,就是你们家出不起的那么多。
\n我们准备劝说弟弟,告诉他要分清现实和理想,弄清家庭状况。可我们还没行动,弟弟就先放弃了。他不再提画画的事,每周依旧按时回家,顶着他油光水亮的黑发在房间里呆坐。
\n不上学的日子,他可以一个假期不洗头,不出门,不说话。我们都在努力融入城市,还想着攒钱在城里买房子,妈妈羡慕那些烫头的阿姨可以在晚餐后跳广场舞,她的愿望是自己六十岁以后能每天穿得干干净净去跳广场舞,不要再整天面对她摊子上那些烂得流脓的梨呀,芒果呀,萝卜呀,番茄呀,不要再让小葱和土豆的泥弄得她满身都是。她仅有的几件新衣服躺在租来的破衣柜里,每天只能看到她穿着同一件长围裙,衣服换没换也没人知道。她说,要干活儿呀,弄脏了可惜,那些新衣服,没有场合穿的嘛。而弟弟为了减少刷牙套的次数,把牙套洗干净放在冰箱里,只有上学时才拿出来戴,所以他牙齿纠正的效果不好,白白浪费一大笔钱。不画画以后,我们再也没看出来他对什么事物感兴趣,作为学生,他不关心自己的学习,作为家里的孩子,他不关心家里的杂摊生意,作为一个人,他不关心自己的形象。唯一让爸爸妈妈能够继续忍受他的是他的年龄,妈妈说,太小啦,太小啦,还是男孩子,没有你姐姐小时候懂事,再等一等,再忍一忍。
\n我们不知道弟弟是如何考上大学的,大学四年,我们一共只见过他七次,也就是每年的寒暑假。他放假就按时回家,不去旅行,不谈恋爱,也不去打假期工。回来后就充当家里的家具,几乎一言不发,有时候也会充当锅碗瓢盆,哐哐当当给我们弄出几顿饭吃。只要一放假,他脸上就开始冒痘,络腮细胡子如风中的柳丝样放飞自我。在弟弟大学期间,为了让他更好地学习,妈妈把他的电脑搬去了表哥家,又让我买了一大摞考研的书、成功学书籍,然后和爸爸一起把弟弟房间多余的东西都搬了出来。只留给他一套桌凳,一张被锯掉12厘米床尾的床,一盏台灯,以及一些书。大学最后一年他去实习,关于实习的内容我们不得而知,只听说天天加班,设计的东西修改起来就像一条射线那样没有尽头,回来后又瘦又黑,整个人就是一根用旧的电线。
\n最后我们集体建议,像他这样身体瘦弱性格内向的男孩,不适合去社会打拼,应该找个稳定的工作。对我们这样贫穷的家庭来说,孩子只要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哪怕工资低点儿,也是非常高兴的事了,不用担心第二天早上起来没有活儿干,不用担心拖欠工钱。但弟弟说,他还没想好要干什么,他要想想。读了四年大学,好像什么也没学会,反而一切都在倒退。我们不管他有没有想好,我们是已经想好了,我们为他物色了一份工作,就督促他开始为考取这份工作而准备,把他留在家里复习。
\n弟弟越长越大,他的房间越缩越小,墙壁越来越厚,墙面上钉的书架凸起,他一不小心就被刮到,于是我们撤走了他房间的书架,抱走了所有能抱走的杂物,妈妈为他换了一张又一张简易床,一张比一张小。后来,整个房间基本没有多少他可以自由活动的空间,墙壁把所有事物往中心推进,进门就是他的旧书桌,书桌后面就是他的小床。妈妈也开始担忧,怕房间装不下弟弟。为了给弟弟营造好的学习氛围,她把他房间的门重新刷了一遍,把他的被子都换了新的,还买了一盏蓝色的台灯。她为了监督弟弟复习,刷漆时故意在门上弄了一个不显眼的小洞,想要看看他有没有努力。也就是这个小洞,让我们一步步搬到了山上。
\n妈妈从小洞里看到,弟弟根本没有复习,每天睡大觉到中午,吃完午饭就坐在书桌前发呆,或是在手机上浏览一会儿无聊的网页,就开始趴着,又或是躺下。总之,他几乎不看书。不看书怎么复习呢,不复习怎么能考上一个好岗位,找到一份好工作呢。马上就要毕业了,不能再让弟弟这么荒废下去。妈妈决定把重心从生意上移到监督弟弟的复习上,沉默是弟弟的一贯作风,但妈妈越来越不能够忍受,指着他的身份证说,你已经二十三岁了,你不是孩子,你应该要懂事。弟弟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份证,嗯了一声。直到一个月后,我们发现他还根本没有购买考试的相关书籍,妈妈把他大骂了一顿,又让我帮忙买回来。
\n不过她还是从门洞上看到,弟弟更多时候都是在看手机。于是她又收了他的手机。弟弟对待手机被收走这件事非常平静,他没有朝妈妈大吼大叫,也没有把手机偷回去。他好像没有必须要联系和聊天的人。刚开始收走手机那几天,弟弟还把考试的书摆开来看,妈妈高兴极了。不过他没看几天,就失去了兴趣,老是坐在桌前打盹儿,或是盯着远方,就像一尊雕塑。
\n时间在弟弟身上不管用。
\n妈妈没有别的办法,又搬走了他的椅子,站着就不容易打瞌睡了,她说。弟弟那时已经发现了门上的小洞,他也并不在意,甚至把门打开,喊妈妈不要像个小偷,要看就光明正大地看。从此他大多时候就是躺在床上,看书不看书都躺在床上,偶尔起来活动活动,也是在他自己的房间,就连吃饭也不太愿意出来,匆匆忙忙吃几口,就赶紧跑进他的房间,好像有人要追杀他一样。弟弟越来越瘦,胡子越来越黑,仿佛在修炼一种人类返祖的邪门功夫。在妈妈看来,所有影响弟弟看书的人都是敌人,所有影响弟弟看书的物,都是坏物。她又搬走了弟弟睡觉的床。弟弟的房间就只剩书桌和书了,晚上睡折叠床。
\n就算是这样,弟弟也并不努力复习,好像那些书都被涂了厚厚的毒药,他碰一下就会中毒。他就靠在桌上,看着那令我们一直疑惑的窗外。妈妈当然又搬走了桌子,弟弟就只与书相依为命了。但他宁愿看窗外也不看书。妈妈不知道窗外有什么好看的,跑到窗边看了好几天,除了对面的旧楼和远处的云彩,什么也没有。她找来一块厚厚的模糊的塑料膜,把窗户盖了一层。但这也并未能让弟弟安下心来复习。那段时间,弟弟房间的墙壁猛长,已经凸出好长一截,他睡觉都已经不能伸直腿,房间向内收缩,但妈妈并不认为这是坏事,她认为这对弟弟来说是好事,这样他在狭小的空间里更能做到专心致志。直到最后弟弟的房间缩至成一个小缝,他要微侧着身子才能进去。可他后来卡在窄如石缝的房间里也不会想到学习。妈妈找了人算了一卦,坚信是我们租的房子风水不好,影响弟弟学习,在她的坚持下,我们开始了漫长的搬家之路。
\n很快,我们就搬到了比从前更老更旧的小区。妈妈说这里是她能够找到的最遭人唾弃的小区,是托了好几个中介公司反复对比,才确定下来。她还说,这小区楼房破旧,位置偏僻,供电不足,经常停水,凡是住这儿的人都想法设法搬走,目前住在这儿的几乎都是租客。
\n这就是我们的理想之地,非常适合你弟弟,妈妈怕我埋怨,特意对我解释,还说等弟弟考试成功就马上搬走。我们租的房子一共十层,没有电梯,楼道的墙上到处都能看到青苔,有些梯子已经裂缝,没有清洁工人负责卫生。整栋楼只住了三户人家,我们住在三楼,其它两家分别住七楼和十楼,妈妈对此非常满意,她认为这样的环境才足够安静。这倒也是,我一直都怀疑七楼和十楼有人家这件事,是房东为了安慰我们而编的谎话,我从来没有在楼道上遇到过除了我们四个以外的人。不知这是否跟我们这栋楼最破旧有直接关系,其它那些好一点的楼,人气也还不错,经常能看到有孩子奔跑的身影,不过我大多时候只能看到他们的头,小区里的很多草都比那些孩子高,他们的头在草丛里一上一下的,就像皮球,女孩们儿的头发会飘扬起来,则像皮球正在漏气。
\n妈妈现在已经有了更多经验对付弟弟,我们一搬到这里她就只给弟弟房间留了书,并及时把窗户用塑料膜给糊了。白天,弟弟的房门大开,他的一言一行都被我们看得一清二楚。他每天象征性地看几页书,绝不超过半个小时,剩余的时间就坐在地上抠地板上坏掉的小洞,或是打盹儿,就算睁着眼睛也不像是在看东西。如果听到楼下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站到窗边贴着耳朵听。这时候如果妈妈在家,她就会走到客厅朝楼下扔纸团,把那些路人赶走,为此我们常常遭人谩骂。三楼还是太矮了,我们总是听到那些路人的说话声,嬉笑声,还有小孩子的哭声和怪叫。妈妈认为这严重影响了弟弟复习,她写了一张大字报贴在一楼的墙上:嘘,楼上有人在复习。
\n这张字报不但没让路人安静下来,反而让他们在路过时,都要跑到墙边看看热闹,再大声将纸上的字念一遍,像一群知了。妈妈把那字报撕了后,为了让弟弟能够更加安心地复习,白天亲自到一楼去守卫,凡是看到有人路过我们这栋楼,就对他们做“嘘”的动作,可是根本没人听,很多人都对妈妈扔纸团的事怀恨在心,他们故意放大声音,耳朵不断把妈妈说的话吐出来,大摇大摆唱着歌走来走去,甚至还要吹口哨。妈妈只有悄悄在地上洒她特制的混合油。在油面上摔了几跤后,那些人就不再故意到我家楼下走来走去。不过那些鸟声让妈妈毫无办法,她没有捉鸟的本事。小区里的榕树高大茂密,树须又脏又长,我们很难找到那些鸟的藏身之地。自从路人消失以后,鸟声就愈加猖狂,似乎每一声鸟叫都足以将楼道里的梯子震出一个裂缝。不过弟弟似乎喜欢它们,他总到窗边听,后来开始学它们,再后来好像还能和它们交流,他和它们之间的叫声能够交相辉映,比和我们交流要愉快百倍不止。妈妈认为这不是弟弟的错,错的是那些鸟。它们不应该打扰一个正直年少且还没有找到工作的人。于是她狠下了心,买了老鼠药,把它们和在煮熟的香喷喷的糯米团子里,用锡箔纸裹起来,借一架折叠铝梯爬到榕树上,把它们放满枝丫。那些天总是能见到有鸟像树叶样掉落下来。我知道它们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不说,弟弟也不问。他白天也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我们都不知道他到底要怎样。我向妈妈建议,如果他不想参加考试,就问问他愿不愿意随便找个工作,再这样去他都快不会说话了,自从我们搬到这儿,弟弟几乎不会主动跟我们说话,只是偶尔礼貌性地应答两声。不过妈妈始终坚持认为,是外面的声音在打扰弟弟,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早出晚归,没过多久又向我们宣布搬家。
\n这次我们的房子不是租的,大大的别墅,有三层楼。别墅群坐落在市中心的山上,山名叫做南山。这是一个烂尾了五年的别墅小区。因为南山很大,这别墅又在山深处,对市容影响并不大,就像一个被抛尸的弃婴,还没有长成自己的模样,也不会说话,在南山深处被人遗忘。听妈妈说,除了我们,还有一些人住在这里,主要是外地的清洁工人,还有一些流浪汉。这里虽然无水电供应,却能遮阳避雨。山下的房子租金很贵,对他们来说,这是个好地方。当然,对我们来说也是。我们的积蓄太少了,能够省去房租和日常开支是再好不过的事。况且妈妈说这里安静,适合弟弟复习。我们挑的这栋房子有窗户,也不至于使我们受冻。没有窗帘,光线很好,爸爸用木板定做了床和其它简单的家具。做饭用现成的气罐。搬到这儿后,我们住二楼,弟弟单独住在三楼。一次下雨,我上楼给弟弟送饭 ,他已成了一个水人,全身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捞起来。我们才发现楼顶漏雨,妈妈又把弟弟接到了二楼。那个时候,弟弟几乎已经不说话了。妈妈对此并不惊讶,她认为,弟弟目前最要紧的是考上一个好岗位。了让弟弟更专心地复习,她把不多的积蓄用于复印资料,把那些文字扩大复印,贴满了弟弟的房间。而我们搬到这里以后,弟弟话少了,瞌睡却多了,打小盹儿已经不能满足他,他开始在地板上呼呼大睡。他的瞌睡越来越多,很多时候不能睁开他的眼睛。妈妈贴在墙上的复习资料,他根本不会瞄上一眼。
\n在南山住了一个月,弟弟就几乎睡了一个月。醒着的时候,也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况且这里的鸟太多,妈妈没法像在上次一样解决它们。还有风,风总是把树吹得呜啦啦叫,我们花大钱买的二手隔音玻璃也不能对付这些噪音,最重要的是,我们那些清洁工邻居都喜欢熬夜,晚上他们的蜡烛光从窗户里跑出来,令妈妈感到不安,她认为这看起来很不吉利,也这会影响弟弟复习。
\n不过我们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了,爸爸说。
\n妈妈还是坚持让爸爸去找更安静的地方,最后爸爸在郊外找到了我们城市里最高的山。因为山顶无路,很少有人到达过,山上什么也没有。我们要搬去的地方,是山上的一个石洞,石洞外窄内宽,洞口只能容一人爬行而入,风很难吹进。洞内宽大开阔,要把脖子仰酸才能看到顶,壁上有些不成形的图文,大概有古人曾在这里居住。洞口不规则,像是滑坡引起过的掩埋。我们一家四口在这里住了下来,开始了老鼠般的生活。下山的路很远,幸好有爸爸那辆曾用来进货的三手面包车,才方便了我们的生活。
\n我记得是我们在山上度过了第一个冬天后,弟弟就完全不再说话了。我们搬到山上时已是深秋,山上该落的叶子都落光了,不落的叶子也都变卷了,连风也吹不醒它们。我们的洞里静悄悄,如同一个古旧的抽屉。冬天过去后,妈妈又让我去买了一个冬天回来,那时山上只有我们一家,没有人管这个。山顶被雪覆盖,风没有可以吹的事物,这里静默如一张白纸。妈妈非常满意。每当雪开始融化,妈妈就让我去买冬天,我们已经连续度过三个冬天。弟弟的复习没有什么进展。他行走坐卧都和他的书在一起,妈妈把它们绑在了他身上。尽管他从来不翻看一页,妈妈说我们已经有了最好的环境,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弟弟进入复习的状态。不过我们等来的是,弟弟变软了。他不再走路,一直坐在洞里最角落的地方,身上挂满了书。他常双腿盘坐,紧闭双眼,沉思冥想,宛如一僧。爸爸认为是这些书太重,把弟弟压垮了,建议把那些书取下来,妈妈坚决不同意,她非常肯定地说弟弟要是能一直坐在洞中那将是最好不过的事,他就修炼了出心无旁骛的能力,他的复习就会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他就将很快考上一个理想的岗位,我们也就能搬下山去了。冬越来越深,弟弟越来越软,他逐渐往地上缩,只有腰以上的部分可以伸直了,我看不下去,趁妈妈不在,取下了挂在他身上的书,弟弟还是不能站起来,他的下半截身子彻底软了,他也不说话,只会拿眼睛看我,我怕他的眼神,他看着我能一直不眨眼睛不转眼珠子。妈妈也觉察到这不对劲儿了,她提议洞里的火不能断,要让火堆一直烧着,弟弟可能是被冻成了这样。第三个冬天过去,弟弟只有脑袋能够伸直了,他成了一条蛇样了。吓人的是,他不但不会说话,他的眼珠子也不会转了,他的眼珠子永远只盯着前方,哪怕前方是一堆鼠粪。
\n妈妈终于醒悟,是我们过的冬天太久了,我们周围没有一点生气,我们需要一点看起来生机勃勃的事物,帮助我们活力起来。妈妈就让我去买一个春天回来。
\n在我买回第一个春天后,山上就鸟语花香了,嫩绿的草站在我们的洞口,风常把白色花瓣吹进来,洞中弥漫粉色的芳香,弟弟开始变得特别兴奋。他爬行的速度变快了,笑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他还常爬到外面的树上去,缠在树枝上眺望,动作轻盈灵巧。虽然他的目光已经不能拐弯,可他总能在高处看到我看不到的东西,这令我羡慕。这种时候妈妈就会在身后骂我,我们的积蓄已经快用完了,爸爸又苍老了许多,我应该督促弟弟赶紧复习,只有他找到好工作,我们才能下山正常生活。我知道住在山上决心最强的是妈妈,但事实上最想下山的也是她。她的年龄早已经可以去跳广场舞了,却还在山顶上为了弟弟操心,她比我们谁都渴望早点下山,所以她才这么严厉。她要是再不下山,她那些没穿过的新衣服就不适合她的年龄了。不过她紧要的任务是先让弟弟考试成功,你看嘛,你弟的身子骨这么弱,他还能干别的什么吗。每次她说着说着,就要流眼泪。
\n弟弟每天只是爬来爬去,至今他都还没开始复习。为了让弟弟在温暖舒适的天气里复习,我们已经买回了好几个春天。洞外草木葳蕤,春风生暖,妈妈在我们周围的树上都挂满了弟弟的复习资料,纸张飘扬如旗,等到纸上的字都被风吹跑了,弟弟也还没看一眼它们。当然,妈妈还把周围的地面也铺满了,不论弟弟爬到哪里,他都能随时看到自己要复习的内容。贴这些纸,可是花了我们好大的功夫。只是他不看,他只是爬。他很薄很薄,除了会笑,已经和人类没什么关系了。
\n也是在那天,他缠在那棵高壮的古树上,向往常一样看向远方,一阵风将那纸吹到他的脸上,他脸一歪,撞在了那枝上,人就掉了下来。啪的一声,摔在了树下的大石头上,就一动不动了。我过去叫他,血从他的后脑勺跑出来,在石头上乱窜,我就知道出事了。就这样,我的弟弟就再也不呼吸了,再不能说话,不能爬,也不能笑了。那时他还很年轻啊。
\n妈妈不让埋他,她也没有掉一点眼泪。她说:你以为你弟死了吗,不可能,他只不过想逃避考试,逃避复习,逃避工作!等我们把他一埋,他当晚就会从坟里爬起来,离家出走永不回头。
\n妈妈认为弟弟在装,也不管他的血,也不管他的伤,她用弟弟的复习资料把他糊了一层,裹得像个木乃伊,放在洞中的角落。直到弟弟发出腐臭味,我和爸爸才悄悄忍痛把他葬了。那时我们搬到山上已经三年,积蓄基本用光。
\n弟弟走后,妈妈却坚决不下山,我们又在山上住了很久。眼看弟弟坟头的草越来越茂盛,还冒出了一棵小树苗,妈妈把那树苗挖回了洞中养了些日子,见它缺乏光照开始枯萎,才将它移到洞外,找了块水足土肥的宝地栽了下去。
\n爸爸说,要是这样继续住在洞里,我就真的别想嫁出去了。尽管我此时已经是个老姑娘了,可我确实还不曾拥有过哪怕又轻又短如我身上一根汗毛样的爱情。爸爸认为这是他们亏欠我的,虽然我很听话,但是我学习不如弟弟,后来就一直在家里的小杂摊帮工。因为弟弟的离开,他已经想通了,应该放我出门,哪怕出去被骗几回,也才有嫁出去的机会,天天关在洞里,只会让我忘记人间。他跟妈妈商量,让我重新出去工作,找个男朋友。
\n妈妈打量了我一翻,眼里冒出烟来,兴奋地说:“我以前咋没想到呢,其实你也该去找个好工作!嫁人始终不靠谱啊!”
\n于是,我们继续在山上住了下去。除了督促我学习和养那棵树,妈妈什么也不管。我永远记得那个有老鹰飞过头顶的下午,我发现弟弟的树开出了雪色花朵,我不小心扯掉一个花瓣,发现手心里的花瓣上印有一盆多肉植物,眼熟却又想不起来。风吹过弟弟的树,叶子傻傻笑出了声,我想起来了——弟弟的画!我疯狂掰开一片又一片的花瓣,每一个花瓣上都有画!每一幅都精致完整,每一个花瓣里都不尽相同:有飞鸟,有昆虫,有轮船,有大海,有螺丝钉,有星球,有笑脸,有城堡,有唱歌的女孩,还有长翅膀的摩托车……我没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只问她这树养大了要做什么用,她说:“它当然要去考试!”
\n也是这一瞬间,我的眼泪蹦出来跟我说:妈的,你妈她肯定已经忘了自己要去跳广场舞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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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发于《延河》202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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